我回到家乡 见到死人脸上的胭脂粉(组图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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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百年来,靠着几座石头山冲刷身上的泥,堆积出了我家乡的土地。如果说山东像一只雄鹰,那我的家乡就在眼睛位置,但相较于大城市的经济腾飞,家乡更像是眼屎。(图:我的家乡只是巴掌大小的地儿,地图上无法标注它的位置。我曾拼尽全力脱离它,生怕被它困住,但是,当我可以自由出入时,我却成了游客。)图文/曲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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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小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每顿饭都吃白菜汤,为什么父亲那么爱吃咸菜。吃不下饭时,母亲会说:“不想吃,你就到邻居家去吃,看看他们吃的什么?”,实际上邻居家的饭还不如我家。太穷了,所以我打小就知道:离开农村才有出路。终于,在2006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北京,离开了生活20年的家乡。没有想到,这次分离更像是永别。(图:一群白鹅欢叫着,似乎在嘲笑浴缸的搁浅,但男孩和女孩不在乎,一个浴缸而已,谁会指望靠它驶向什么地方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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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父母生日时,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前去庆祝,我只是打个电话;在他们住院手术时,是我舅舅们前去照顾,我是在他们出院后才被告知的;爷爷去世时,我只能在大学宿舍的阳台上点上三根烟,向家的方向磕头祷告。我以为那只是一次远行,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——沿着村尾的河堤“偷渡”到邻村,爬到村头山上废弃的房子里探宝。我以为只是一天变成了一年,1里变成了1000里。但随着时间推移,熟悉的面容虚化散开,方言的喧闹声被死寂吞没。(图:大片雪花依附在窗户上,屋里闪烁着冰霜,仿佛一切都被冻结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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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能在跟母亲的通话里间歇了解家乡的旧闻——我熟知的人的婚丧嫁娶。我努力抓住这些信息,用笔反复涂画着人们的模样,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他们遗忘。那些人是我身体的一部分,是我容易钝痛的胃,是我偶尔失灵的膝盖。平时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,但发作时又实在难挨。(左图)我始终记得姐姐出嫁那天,一个男人把她高高地抱起,她转向我们挥手大笑。(右图)姐姐结婚一年后,因为被多次家暴和侮辱,服毒自杀了。她的模样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,脑海里只是红色的花瓣和爆竹碎片纷纷扬扬撒满整个村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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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左图)我家的前街发了大火,大叔把自己裹了被子,烧成了焦炭。他也有儿女,但是没人管他。(右图)发小的父亲欠了一屁股债(20万,现在看只是小数目),在家中喝了农药自杀,但也许肝肠寸断的疼痛让他受不了,他又用西瓜刀给自己开膛了。他跑到了大街上,引起了围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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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对自己在他们生活中缺位的愧疚和挫败,我试图补偿缺失的部分,所以我给家乡的人拍了很多照片。但一切仍是徒劳,我们为了记忆搜肠刮肚,不断复述过去的故事,想象着彼此的当下,直至尴尬、沉默。我背负着我的过去,越痛苦越挣扎越下沉,我把自己当作家乡的子孙,最后才发现我成了客人。(图:我的父亲是一座大山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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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看着邻居大妈瘫痪在床,我也早早地应他们要求拍摄了遗像。我不知道终点已经近在眼前时,倒数的日子该怎么过。大妈最宠爱的小儿子几十年没回过家,音讯全无,只知道他在城里过得不错,儿子应该上高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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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米粒发了芽,苍蝇绕着打转,或许是因为甜。我不停地驱赶苍蝇,才发现玉米瓤里已经爬满了蛆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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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里一片红,我以为是生出了莲花。这一瞬间的念头实在是荒唐,河里只是倾倒着人们的欲望。在苹果成熟之后,原本套在上面的纸袋子被撕扯开,随意洒落,像下过一场红色的雪。过不了多长时间,苹果就有了红色。于是,漫山遍野齐刷刷变了模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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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母亲就像《遗落的南境·湮灭》里的灯塔,我需要穷尽一生去了解她。她是猛虎,也是花朵,她是所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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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摘了院子里的花,但我没有花瓶来展示她。也许,她会误把绿色的笤帚当作原先的土地,继续开放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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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长时间盯着衣柜上的两只丹顶鹤看,这变成了童年的习惯,恍惚间我以为母亲和父亲钻到了画里面。它们为什么会站在松树上,为什么一只望天啼鸣,一只低头不语,我什么都猜不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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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在城里工作,寒暑假,父母把他们送到爷爷奶奶、姥姥姥爷家里照顾。只要稍一打听,他们的父辈和祖辈就都是我熟悉的人,但他们不认识我,见我满嘴的胡子,都管我叫“爷爷”。我没有那么老,也绝不会生气。我只是静静地从孩子身上找寻他们父母的影子,一旦找到便甘之如饴。要知道,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们的父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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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发小,也是少数几个留守农村的青年。从小到大,打架斗殴,文化课数一数二(倒数),不过结婚生子,什么事都没耽误。有时我很羡慕他的肆无忌惮,我做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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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实在不敢相信发小这种“泼皮无赖”的人能生出如此乖巧的孩子。我们极力回想着童年的趣事,就像我们从没长大过一样。恍惚间,孩子一声不吭、凭空出现,我们马上变成了大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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妹妹结婚那天,叔叔哭了,我从没见过他那副样子。穿上婚纱的妹妹很漂亮,开心极了。妹夫是我的初中同学,他家帮在城里买了房,叔叔便给妹妹买了车。毫无疑问,农村人的后代宁愿选择在城里苟且,也不愿意在农村种地。父母那一辈的人没得选择,他们遭受的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,而离开农村是我们必然的选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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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色的帘子是为婚礼准备的,那是什么年月的事情?它仍然那么鲜艳,是以为婚礼还在继续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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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父算得上村里最早富裕起来的人,他和姑姑开木工厂,搞养殖场。后来,他得了脑血栓,人生就定格了。他让我想到《加勒比海盗》里的“拉靴带”,静静地长在石凳上,成了街道的一部分。他会抓住所有路过的熟人,说上几句话,然后再看着人们无趣的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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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姐和她的孩子。大姨小时候被老师强奸了,活到30来岁就因病去世了,留下的大姐和二姐兀自成长。现在,她们都结了婚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我不知道大姨的模样,便试着从二姐身上找寻,但没有任何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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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设新农村政策实施后,村里的大树被砍了,砌出花坛种上了灌木,墙面被画上了装饰画。那些丙烯画的绿叶啊、花啊招摇极了,总是那么明艳艳的,根本不管周围花草的眼光。当然了,村里也没什么人了,这些画只是死人脸上的胭脂粉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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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孩子爬上河堤的松树,河对岸就是我的初中。我小时候偷着使坏,哪儿危险就往哪钻。现在的我如果也爬到树上,估计会像一个傻子吧,想想也是好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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拆下旧房子的门窗装在新房子上继续用,直到朽烂不堪。就这样,缝缝补补,几年间我家留下了好几处“房产”。离村子越来越远,串门的朋友越来越少,房子越建越大,人越来越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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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家里穷,我常羡慕别人家里的装修,欧美经典风、地中海风。这些年来,家乡的人去世的、被子女接进城的,从1000多户变成了300户。荒废的房子很多,它们等不来主人,也住不进什么妖物,只是一排排腐烂的尸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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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好的前方有无形的墙,那些风干的尸骨阻止不了死亡。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收成,会在田边架设捕鸟网。那些鸟哪能知道,它们只管飞翔。于是,你总会凭空看到视线里有幽灵在闪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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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几年间,初中的红瓦房被陆续推倒,建成了无数的小别墅。没人接盘,房地产商跑路,留下了混凝土的空架子。曾经,村里人欢欣鼓舞,以为小山村有了盼头,现在看这个地方倒很适合做我的坟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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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小时候曾经不停的低头采摘野山枣,装满所有裤兜,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山顶。这里很空旷,唯有高压线塔延伸进了云霄,而我便误以为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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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去几乎每个村都有一两个杀猪场。小孩子在家里一听到猪的嚎叫声,就会立马冲将出去。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,我们就当看英雄拯救苍生屠恶龙的电影了。我们看着猪像失控的小坦克般死命挣扎,大哥手起刀落,实在是过瘾。我在杀猪场学到了最直观的解剖学知识,也过早感受到了生死的无常。后来,屠宰规范管理,私人杀猪场关闭,再后来,大哥的儿子得了白癜风。现在,那里改建成了好几栋楼房,等着被拆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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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里很多人只在大年初一才能见一面,前年还给大爷拜年,去年见到的就是他的灵位了。我双手合十磕头时,“过年好”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其实我真的想说:“大爷,过年好!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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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的河水很深,夜晚,村里的大人们会摸着黑在河里洗澡。我曾经借着月光见到了大嫂的裸体,惊叫了句:“弥勒佛!”,直到现在他们还拿这个开我玩笑。这也许是我最早的性启蒙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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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村头的池塘边,一个少年站着不动。他没有下水游到对岸,也没有转身离开,只是站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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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家那天,天上有一片薄薄的云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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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镜的水面映着一个心形图案,我又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方。从山顶向下眺望,来自渤海湾的季风在此停留,带来了丰沛的降水,山下依地势聚起一个小村落。那里的一切都折射在我身上,我抖抖身子,后背开出了鲜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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